Carry forward family culture and inherit excellent family style
记不得是七岁还是八岁那年,父母亲在一间厅房里挖了一个大池子,我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,母亲说做牛圈,父亲用郑重的眼光看着我说:“以后你有事情做了,任务就是把牛看好。”
没有体验过放牛的活是什么滋味,图个新鲜好奇,按照母亲的吩咐,到离家不到一里地的老树子家里牵牛。乍见这牛的初感有些简单:母牛,有些老,很温和。牵着它走到屋外的弯田,碰上正在割草的隔壁的小老爷,对着我一脸的不高兴:“你硬是找不到事做,你看以后你要后悔的!”当初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对我,后来我才知道,我家有了牛了,房后自留地和由我家管理的田地里的草,他就不能再去割了,草源减少了,增加了喂牛的困难。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鲜明感到人的自私,哪怕是亲人。
从此,我再也没有睡懒觉的份儿了。天才麻麻亮,母亲就叫你起床,“牛要吃露水草才长膘”,这是叫我早起看牛的充分理由,我哪敢不从。屋外窄窄的泥径两旁,满是挂满露珠的密密浅草,老牛瞪着灯泡一样大的眼睛把嘴紧贴地面,津津有味的啃食。太阳还没有照到这个地方,单衣单裤光着脚板的我感觉全身冷浸浸的,只得蹲下身子双手紧抱胸前以御寒冷。老牛似乎通人意,朝我挪了两步,拿温和的眼光盯了盯我,又继续吃草。突然有种暖心之感,决定另找一处草更丰茂的地方,让它吃个饱。
在大孩子们的怂恿下,我慢慢地可以骑在老牛的身上唱歌、呼喊、背课文……骑技也一天天娴熟:爬陡坡时,身子前挪贴近牛颈;下陡坡时,身子后移贴近牛屁股。老牛很温顺,任我驱使,从没有让我发生过危险。脑子里出现电影中战士持枪跃马的画面时,执绳策打,口中喊“冲”,牛儿应声奔跑;想看书时,半躺在牛背上,搜出随身携带的连环画或者《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》,细读慢看,任由它悠然啃食青草;路过人家的李子树下,起身站在牛背上,双手一伸抓着树枝,一耸身爬上树,老牛乖乖立在树下,等我吃够了李子,吊着树枝下到它的背上……
下午的阳光依旧明晃晃的,照例牵着老牛到家门外一里来地的大河坝去放。中途碰上了相邻生产队的同班同学,“来,我们走两盘'五马'。”他用挑战的眼光看着我说,好像一定会赢我的样子。“来就来,怕你么!”丢了牛绳,找了个平点的地方,拿木棍在泥地上画了个五马棋盘,随便捡来些小石子当棋子厮杀起来。不知不觉三局已过,他输掉两盘,还想再来,于我自然有继续的意兴,但回头一看,不见了我的老牛。恐慌之下,起身寻牛。到了大河边一看,傻眼了:老牛把河边稻田里的秧窝吃了晒席大一方。“闯祸、挨打、隐瞒”,几个意思迅速闪过脑子。怎么瞒?庆幸这是九生产队的田,并没有损毁本队田里的东西,环顾四周,好在还没有人,急速赶着老牛逃离现场。到了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,“这老东西,不该吃的东西你偏要去吃,这还了得!”心里直冒火,自然要教训一下这老牛,要不然以后连丢开它去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,这人还咋活呢!掰了条树枝当鞭子,拉紧它的头抽它的嘴:“你嘴痒!”一下;“秧窝能吃吗?”两下;“你不吃饭我们要吃嘛!”三下……每抽一下,它只把头偏一下,并不作反抗。忽然间,见它的泪在眼眶边打转,再也打不下去了,靠近它,摸摸它的头:“算了算了,不打你了,以后不准乱吃东西了哈。”不知当时它是什么感受,也许是怨恨我粗暴不讲理,也许是辩解不知道稻苗是不能吃的,亦或是说稻苗比野草更好吃,总之当时没有多想过,今天一想到此事就有些酸溜溜的。
纸是包不着火的,不知过了几天,九队队长检查生产时发现稻苗被吃,扯开嗓门大骂。刚好旁边有位割草的妇女说:“你骂哪个,那是你妹妹的娃娃看牛吃的。”这个做舅舅的只嘀咕一句,“小子的,哪天碰到你,把你收拾到位”,然后走了。后来也没有什么结果,只知道母亲有一天清早担粪去浇过秧苗,此后常叮嘱我看牛要专心,我也在没有和老牛算这笔账。
和老树子在一起放牛的时光最易让人想起。五六年里,一放学就约好时间地点,各自牵着牛走到一起。他的小牛是我的老牛生的,健壮高大,他常以此自夸,我也回敬他,“没有我这老牛,你还不是没有这样的好牛”。老牛带着小牛在沟边或是山涧,慢悠悠的吃草,我们两或是疯狂的追逐;或是捡了小石子打水漂,拼谁的个数多;或是爬到树上使劲的呐喊,看谁声音大;或是甩泥块石块,拼谁甩得远……有一次,他偷了家里两颗鸡蛋,我偷了家里半把挂面和一个搪瓷大碗,牛在一边吃草,我们就挖坑做灶,办起“锅锅窑”,结果挂面煮成了浆糊,鸡蛋半生不熟,没盐没味,还吃得个憨起劲。
春耕了,父亲早早地把老水牛牵到房后的田里,给它套上犁头和枷锁,犁铧插进土里,口里一声“走”,老牛抖了抖身子,拉着沉重的犁头一步一步的往前走,田里的水哗哗地响,泥土有节奏地把新的一面翻开在你眼前。到了田的尽头,听到“回转”的命令,它又拖着犁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向田的另一头,来了回,回了来,新番的土一列列排着,仿佛一篇写满稻香蛙鸣的文章。每到这个时候,我的任务就是割草“放牛(牛休息时吃草的说法)”。有一次和小伙伴们玩耍,草只割了半背篼,被父亲大骂一顿,至今还记得一句:“牛不吃饱就拖不起犁头。”挨骂中看到老牛又累又饿,对着草狼吞虎咽的样子,想象它饿着肚子拉着犁头前行的难受,顿时一阵酸楚。
老牛永远都只是毫无怨言的满足我们的需求,永远都不会怨恨我们给与的微薄。所坐的牛圈常因草料稀少而不得不以粪为席,第二天被牵出门,尽管满身是粪,仍然神态安稳,该吃草吃草,该犁地犁地。遇上哪天全家忙得不可开交,没人看牛,也没人割草,只得丢两捆干稻草在它面前,它依旧嚼得有滋有味。有一年它生了小牛,生产队按规发五斤大米喂养滋补。熬成稀饭刚端到门口,它蹦了过来,三下两下吃个精光。我好笑地调侃一句:“你饿死投生的么!”而心里着实为它高兴,因为我们三月吃一次肉,它是三年吃一顿饭。
我要到县城读高中了,我将离开我熟悉的家,离开我的毛角儿朋友,离开我的老水牛。而我的放牛生活由弟弟小燕继续着,仍然是和老树子在一起,牵着牛遍山活动。
高中毕业回家劳动,已经没有了老水牛,母亲说,老水牛生下现在家里的那头小牛,待小牛长大了,生产队安排人牵到县食品公司杀了。母亲还说,她问过牵牛的人,老牛到了杀场有没有特别的反应,牵牛人说:“没有什么反应,很安定,自个儿默默站在那里,静静的等着。
听到这些,我躲到一个角落哭了。我没有理由责怪队里作这样的安排,没有理由责怪父母不去反对这种做法。我的房前屋后,队里的山坡河坝,到处都有它犁过的田和地,有好几家的牛都是它的儿女。它把最后的力气耗在了我的家,耗在了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,当它把最后一滴汗水留给这片山水之后,那样坦然无怨的走向杀场,甚至不曾有人给过它一个像样的名字……
我的老水牛,至今安详地立在我心中,挥之不去,从来不需要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!(作者:深溪老人)